律谈丨也论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写的到底是西湖风光还是官场故事? ——兼与王学堂兄商榷
观点/研究- 原创
- 广东盈隆律师事务所
- 刊載日
- 2020-04-08
一
每年春天,我都会情不自禁的想到草长莺飞的江南踏青赏春,尤其是西湖之春,最让人倾慕。白居易的“忆江南”不时徘徊在我的心头: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
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描写杭州西湖美景的诗词作品可以说是汗牛充栋,其中佳作不胜枚举。南宋诗人杨万里(1127-1206)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就算得上是这些浩如繁星般的诗词作品中一颗闪亮的星星。大家耳熟能详的可能是其第二首:
毕竟西湖六月中,
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其实,《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是两首诗,第一首虽然没有第二首出名,但也属佳作:
出得西湖月尚残,
荷花荡里柳行间。
红香世界清凉国,
行了南山却北山。
对于第二首诗,很多人(包括王学堂兄)认为杨万里表面上写的是西湖风光,实际上写的却是“官场故事”,是好友林子方(1130-1192)从直秘阁提拔为福州知州(相当于现在的福州市委书记)时,征询其“好友兼上级”杨万里(时任秘书少监)的意见,杨万里委婉的劝说林子方不要离开朝廷,而应当待在“中南海”,侍奉皇帝身边,寻求更大“发展”。并把第二首诗的“真正含义”理解为:“毕竟你是在全国最炙手可热的地方(毕竟西湖六月中),这里的机会、环境是与别处不同的(风光不与四时同)。因为你能接近天子,所以你这片普通的莲叶才会显得尤其碧绿(接天莲叶无穷碧),也只有在太阳底下的荷花才会红的与众不同(映日荷花别样红)!”说白了,杨万里给林子方的意见是,不要去福州当什么市委书记,你一旦离开了皇帝的视线,就什么也不是了,留在杭州,留在京城,担任直秘阁,你才是“接天莲叶”、“映日荷花”!
二
但是,对于这种看似合理的“穿凿”理解,笔者在通过渡娘查阅杨万里和林子方的词条时就发现了疑点:
第一,杨万里本人并非“官迷”,杨万里立朝刚正,遇事敢言,指摘时弊,无所顾忌,始终不得大用。他一生视仕宦富贵如敝履。在作京官时,就预先预备好了从杭州回家的盘缠,锁置箱中,藏在卧室,又戒家人不许置物,以免离职回乡行李累赘,就这样“日日如促装待发者”。他退休南溪之上,只有老屋一隅,仅避风雨。诗人徐玑称赞他说:“清得门如水,贫惟带有金”。就这样一个随时准备离开朝廷、视富贵如浮云之人,怎么可能建议自己的好友留在皇帝身边,谋图更大“发展”呢?这种解释不符合杨万里的价值观。
第二,杨万里虽然比林子方大三岁,但林子方却是绍兴二十一年登进士第(1151年),杨万里是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才进士及第。也就是说,林子方比杨万里早登进士三年,以“天子门生”来论,林子方还是杨万里的“师兄”。林子方进入官场比杨万里早,历任福州闽县主簿、福清县丞、秘书省正字、校书郎、信州太守、广东转运判官、泉州太守、福建路转运判官、吏部郎中、江东转运副使、知庆元府。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年),林子方回京担任直阁秘书,后获任福州知州,两年后死在福州知州任上。《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就是在1187年林子方去福州赴任时,杨万里送好友的情景。
而杨万里的从政经历,从1154年进士及第,历任赣州司户参军、永州零陵县丞、临安府教授、隆兴府奉新知县、国子监博士、袁州知州、太常博士、太常丞兼权任吏部右侍郎、将作少监、漳州知州、常州知州、广东常平茶盐公事、广东刑狱(赐直秘阁)、尚书右郎、吏部员外郎、吏部郎中、枢密院检详、尚书省右司郎中、尚书省左司郎中(兼东宫侍读)。1187年任秘书少监。1188年因“享庙之争”惹怒宋孝宗,外放绢州(今江西高安)知州。1189年宋孝宗禅位于光宗,杨万里还朝,担任秘书监。1190年以焕章阁学士充任接伴金国贺正旦使兼任实录院检讨。1191年改任江东转运副使、赣州知州,不奉召,遂幽居老家吉水万川花谷,不复出。1206年朝廷升杨万里为宝谟阁学士,逝世,享年80岁。
从杨万里、林子方的从政经历来看,两人都曾担任过吏部郎中、江东转运副使,林子方担任此职务比杨万里要早得多,林子方最后的职务是福州知州,杨万里是赣州知州。南宋时的福州是四大一线城市之一,福州知州在当时的地位类似于现在的广州或深圳市委书记,比赣州市委书记的地位不知道要重要多少。而所谓的秘书少监,在宋朝是掌管古今图书、国史、天文之类的职位,并不具有多少实际权力,类似于现在的国家图书馆、中央党史研究院、国家档案馆之类的顾问研究机构的官员,与现在的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林子方是从庆元知府任上回到朝廷暂充任直阁秘书,有可能当时杨万里的品秩比林子方高,但说杨万里是林子方的上司,恐怕并不属实。在这种情况下,林子方能够从直秘阁出任福州市委书记,杨万里怎么可能还会劝说他留在临安担任所谓的“皇帝顾问”呢?
第三,从林子方1187年的年龄来看,已经57岁了(两年过后,1189年,林子方在福州知州任上病逝)。杨万里更是已经60岁的老人了。放在现在的官场,也都已经是快要退休的年龄了,更何况宋朝人的平均年龄要远低于今天。林子方(林是福建莆田人)57岁从一个没有实权的虚职顾问升任家乡的父母官——福州知州(现在福州市委书记还应该兼任福建省委常委、官至副部级),实在是人生际遇,晚年获福,应该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感。在这种情况下,杨万里只有为自己的老友感到无尽的高兴,又怎么可能劝说林子方留在杭州不去福州任职呢?
第四,笔者历来主张,看一段诗文的真正意思,不能“断章取义”。要理解这首诗的真义,必须将两首诗连在一起来看,而不应该切割开来。《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是两首诗,从第一首的内容来看,除了描写西湖拂晓的美景之外,更多的是表达了一种送了一程又一程、依依不舍的离别之情:
出得西湖月尚残,
荷花荡里柳行间。
红香世界清凉国,
行了南山却北山。
试想一下,在你即将远行到外地任职之前,老朋友就与你一同住在净慈寺的禅房里,说不定一夜未眠,直到天晓。在弯弯的月亮还挂在夜空之中的拂晓时分,大约凌晨3-4点钟,老朋友陪伴着你,沿着南屏晚钟、柳浪闻莺、花港观鱼、苏堤春晓,一直走到曲院风荷。从南山的净慈寺一直走到了北山的灵隐寺,这是一种怎样的友情?怎样的心境?
如果说第一首诗是表达了杨万里对挚友林子方远行的依依不舍的离别之意,那么第二首诗其实是充分表达了诗人为老朋友晚年获得朝廷重用、回家乡担任父母官的喜悦之情。
从南山净慈寺沿着苏堤一路走来,杨万里和林子方一定谈了不少到福州之后的理想抱负,不知不觉,走到了“曲院风荷”,看到碧叶连天,太阳刚刚露出红红的笑脸,照在盛开的荷花上,杨万里借物喻情,千古名句遂脱口而出:
毕竟西湖六月中,
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三
文章写到这里,笔者的观点已经非常明确了。要真正理解《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第二首诗的意思,必须结合第一首诗全面考察,不能人为割裂。两首诗结合在一起,完整的表达了诗人对林子方到福州赴任的两种感情,即:一方面依依不舍,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但另一方面又为挚友晚年获得朝廷重用感到由衷的高兴。
其实,“送别诗”是古诗中极其常见,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种题材。古代没有电话传真,更没有QQ和微信,交通又全靠骑马乘舟,极为不便,朋友之间一旦分别,基本上再相见的机会就非常渺茫了。送别其实在一定意义上,对古人来说,就是生离死别!杨万里与林子方也不例外,1189年,也就是杨万里送走林子方的第3年,林子方就死在福州知州任上,杨万里也因“享庙之争”,历经宦海沉浮,两人再也未能相见!
所以,古人十分重视送别,“送别诗”也就成了古诗中极为重要的题材。例如,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当然,还有号称“阳关三叠”的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要想在浩如繁星的送别诗这种“古老”的题材中“出人头地”,在历史长河中留下印记,实在是非常不易。但杨万里不愧是“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他做到了!
杨万里的这首《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没有像其他的“送别诗”一样,几乎千篇一律的表达离别之凄凉、惆怅、愁闷和痛苦,甚至是儿女情长。相反,这首“送别诗”却别出心裁、借物喻情,一方面表达了依依不舍,另一方面又表达了为挚友高升的喜悦之情。除了艺术上的高超造诣外,恐怕这也是这首“送别诗”能够成为千古名篇的另外一个原因吧!?
作者简介:
毛德龙,广东盈隆律师事务所律师、管委会主任,联系电话:18666092129。
西南政法大学法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所博士后、副研究员。兼任广东省重大行政决策咨询专家、广东省人大地方立法基地专家、广东省商务厅反垄断法专家、广东省工业和信息化厅盐业改革专家、广州仲裁委员会仲裁员、重庆仲裁委员会仲裁员。兼任广东省法学会经济法学研究会常务理事、港澳台法学研究会常务理事、法律风险研究会常务理事。广东省台湾研究中心东莞研究所副所长、西南政法大学兼职硕士导师、广州大学法学院校外导师、广州市“七五”普法讲师团成员。共发表学术论文50余篇、专著1部,参加2个省部级课题、主编参编著作多部,4篇文章在全国法院系统学术论文讨论会获奖、1篇文章获广东省法院系统优秀调研成果一等奖。主持广州市律协课题1个,多次获广州市律协理论成果奖和业务成果奖。担任多家政府部门、上市公司、国有企业、商会协会常年法律顾问。承办重大案件1000多宗,其中一宗案件曾接受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栏目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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